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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3-13 13:05:5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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鬼话
一
纪晓岚在《阅微草堂笔记》里录了许多鬼故事,之所以说是“录”而不是“写”,是因为许多鬼故事都标明了讲述者,包括具体的时间和地点。甄士隐,假语村言,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。更像那么回事的,是中国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《聊斋志异》。据说蒲松龄自备茶水,请人说鬼故事,他则记录下来,再煞有介事地注明“异史氏曰”。此地无银三百两,信与不信,全在阅读者自己。
中国文学,魏晋开始便有了志怪小说,谈鬼、说鬼、写鬼蔚然成风,历代不绝,堪称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。这说明,鬼故事在中国民间流布已久,以至于绝大多数人的心里,都有鬼。
鬼是什么?是亡人的魂。在《阅微草堂笔记》和《聊斋志异》里,亡人多显出原形,民间的说法是借尸还魂。蒲松龄的笔下多女妖。女妖其实就是女鬼。这些女鬼来往于人界和鬼界之间,无所不知,无所不能。
最著名的鬼故事当属《聂小倩》。聂小倩生前只活到十八岁,死后葬于浙江金华郊外荒凉的兰若寺旁。书生宁采臣暂居兰若寺时,小倩受夜叉指使前来谋害,却被宁采臣打动,竟如实相告。宁采臣脱险后也没有辜负聂小倩,原配病逝后,宁采臣便娶聂小倩为妻,“女慨然华妆出,一堂尽眙,反不疑其鬼,疑为仙。”此时的聂小倩已逐渐脱离了鬼界,举止言谈均犹如常人,貌美如仙。故事说到这里其实可以结束了,余音绕梁,荡气回肠,但蒲松龄不愿意。蒲松龄似乎想说一个正能量爆棚的鬼故事,于是他又给这个“人鬼情未了”的故事续了一条光明的尾巴:“后数年,宁果登进士。女举一男。”意思是说:宁采臣终于成就了一番事业,高中进士,聂小倩呢?生了个儿子,这个儿子后来还当了官,而且官声还不错。故事到此才算全部结束,皆大欢喜!蒲松龄为什么要写这一段,换言之,他为什么要皆大欢喜?高二时初看《聊斋志异》,囫囵吞枣云遮雾罩,大学时重读依旧一知半解,直到自己也开始写作,才慢慢明白了其中的究竟。
和小说比起来,电影《倩女幽魂》更富盛名。王祖贤饰演的聂小倩,凄美而幽怨,哀婉而飘逸,“疑为仙”。在我狭隘的视域里,王祖贤饰演的聂小倩,和陈晓旭饰演的林黛玉,都是华语影视史上难以逾越的经典。我第一次看《倩女幽魂》时已经大学毕业,寄住在庐州城南的一片城中村。城中村唯一的一所录像厅开在一栋两层小楼的地下室,地下室常年不见阳光,酸腐的空气像充盈的荷尔蒙。录像厅里进进出出的,都是一些光膀子的年轻人。抽烟,吐痰,飚脏话。偶尔,也会出现一两个情窦初开的女学生。她们跟在他们后面,扭捏着,矜持着,渐渐也就豪放起来,稚嫩的脸上绽放出无畏的笑容。我一个人缩在最后一排,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上的张国荣和王祖贤……电影结束了,录像厅里的男男女女鱼贯而出,嘈杂的城中村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。走到租住处的时候,灯光消失了,远处的夜色墨汁一样浮上来。我一脚高一脚低,四周的夜色突然有了重量,我在其间,成了一个即将溺水的野泳者,颤抖的双手,迟迟无法将钥匙塞进锁眼……那一刻,我想到宁采臣寄居的鬼蜮一般的兰若寺,还想到自己小时候撞到的地煞。
在小村牌楼,地煞,就是一根会移动的顶天立地的黑柱子。第一个撞到地煞的牌楼人是瞎子立春妈。立春妈年轻时并不瞎,自从撞过两次地煞之后,立春妈的眼睛就慢慢地全瞎了。据立春妈自己说,地煞虽然一团漆黑,但移动时会迸发出一团炫目的光。这太玄乎了,无法想象,超越了牌楼人的智商。没有人质疑过立春妈,也没有人质疑过立春妈的瞎。发展到后来,越来越多的牌楼人对外宣称,自己也撞到了地煞,有时间,有地点,唯一的疑点是没有证人。怎么会有证人呢?证人都是当事人。地煞出现时,大家都作鸟兽散。
和许多牌楼人一样,我也撞过一次地煞。那是一个盛夏的黄昏,苍穹低垂,云朵在西天疾走,如奔马,如烈焰,树冠上纷披万道霞光。家人都在田间地头忙“双抢”,年少的我终于不堪重负,提前独自回家。后门正对巢山,草木在余晖里绿得发黑,黝黝然,森森然,仿佛即刻就要压下来。空气压抑、沉闷而燥热,我紧张得想上厕所,然而,我家的厕所依山而建,就在巢山脚下。我强忍片刻,终究忍不住,只好硬着头皮,走向山脚下那一片越来越深的黑暗。走着走着,突然,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我走他也走,我停他也停。我不敢回头,眼角的余光里,我瞥见身后立着一道幽深的屏障。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。我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突突地跳起来,像一匹急于脱缰的野马。我记得还有汗,像午后的雷阵雨,一条腥咸的瀑布,奔走于我的脸庞。
厕所近在尺咫,但我跨不过去。我怀疑厕所里躲着一个披头撒发的女鬼,她施行的法术,让我进退维谷,仿佛失去了双腿。不敢进,又退不了,我感觉自己的肉身成了一根折断的柳条。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,突然,我看到山脚下飞快地移动着一道黑色的擎天柱!当那道黑色的光柱像黑旋风一样逼近我的时候,我瞬间昏了过去……
我一夜高烧,惊悸,后来是抽搐,说胡话。凌晨三点,当破罡街上的唐医生在父亲的请求下,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我家时,我已经烧到了四十三度。唐医生几乎被我烫伤了,他一次又一次甩着温度计,长时间喃喃自语。父亲忐忑不安地站在床边,捕捉着唐医生愁云密布的脸。那个,不是得了脑膜炎吧?唐医生未置可否,最后又举棋不定地摇了摇头。他破天荒的既没有输液,也没有打针,只是叮嘱父亲,在我的脑门和心口上各敷一块潮毛巾……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了,唐医生的束手无策几乎宣判了我的死刑。万幸的是,第二天上午,烧慢慢退了,我醒了过来。屋瓦间泻下炫目的日光,一屋子的人围在床边。我无力地躺在床上,浑身上下像浸在水里一样。我渴得厉害,想喝水却说不出话来。一夜无眠的母亲喜极而泣,她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我的脑袋和脸。在母亲的爱抚里,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,脑海里一片空白……我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三天,不知今夕何年。三天里,我只吃过一根酱黄瓜,喝过几小碗粘稠的粳米粥。
这神奇的遭际,被大人确定为“撞到了地煞”。然而,当大人们确定了之后,我自己反倒不能确定了。我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——在梦里,我和一个庞然大物偶然相遇,当这个庞然大物向我大踏步奔来时,我吓醒了。
但这庞然大物果真存在吗?我无法自证它的真,当然也难以证明它的假。成年之后,我反复推敲这一番遭遇,我确信童年的自己没有说谎。立春妈第一次看到的,村人后来看到的,正是我亲身经历的骇人景象。奇怪的是,在《阅微草堂笔记》和《聊斋志异》里,我都没有看到类似的故事。纪晓岚或许另当别论,但道听途说、添油加醋如蒲松龄,他怎么会放过这样的遭遇?!我唯一能说服自己的是:地煞也是鬼。而阴阳两隔,阳界的人,当然不可能全部遭遇过阴界的鬼。
另外一次亲身经历,同样让我百思不得其解。那一年,老太太驾鹤西归,当我抱着天天准备去往老太太的老屋时,天天突然在我的怀里挣扎了起来,他指着不远处的老屋说,“鬼!”这一声“鬼”,太清晰了,振聋发聩!我惊愕地站在原地,这,怎么可能呢?!天天那时刚满两岁,生性胆怯,我们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谈论过鬼。那么,他看见了什么?不远处,老太太的老屋孤零零地卧在天光下,低矮而破败。亲属们三三两两,肃穆地站在屋后和门前。哪有什么鬼?!我安慰着天天,准备再次去往老屋时,天天紧紧搂着我的脖子,大声哭喊了起来。天天的哭喊透着恐惧与惊慌,那一刻,我头皮发麻,后背上滚过一万道冷汗。
我退了回来。天天蜷缩在我的怀里,像一只受惊的小兽,惶恐地转动着乌黑的瞳仁。他一定看见了什么!但他究竟看见了什么?我不知道,我也一直没有追问。自小到大,我们接受的都是唯物主义教育,我若追问,势必无法自圆其说。
二
牌楼,我的精神原乡。每次遇到解不开的疑难,我都要回牌楼去看看。牌楼其实没什么可看的,但牌楼的老人饱经沧桑,这一群老人,是农耕文明最后的标本,是乡土社会的守望者和终结者。他们虽然足不出户,却已阅尽人世繁华。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每次我向老人们请教,老人们都笑眯眯的,必得要说上一车轱辘的客气话。然而,老人们的话匣子一旦打开,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,一上午的陈谷子,一下午的烂芝麻。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其实并无具体的指向,但我忽然就释然了,人生所有的疑难都有了答案。
在牌楼,农历三月初三、七月十五、九月初九,都是“鬼节”。其中,三月初三和九月初九是水鬼的节日,牌楼人传下这样一句古话:“三月三,九月九,无事别在水边走。”在水边走了会如何呢?在水边走会冲撞到投胎的水鬼,不能投胎的水鬼就会原形毕露,冲撞者或魂飞魄散,或一命呜呼。孩子们或许不怕死(其实也并非不怕,而是不明白什么是死),但都怕鬼。因此,再顽皮的孩子,这两天也会老老实实地守在家里,没有大人的许可,谁也不敢轻易出门。
七月十五,牌楼人称“七月半”,是最隆重的鬼节。牌楼人相信,人死之后,魂还活在另一个世界,七月半这天,尘缘未了的亡灵会结伴回家,直到重新投胎。孤魂野鬼无家可归,它们虽然势单力薄,却也不能慢待。七月半这天,牌楼人是不串门的,女人和孩子还不能穿红色的衣服,更不能戴红色的头巾。太阳还没落山,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大门,迎接回家的先人。祖宗牌位自然已经擦过了三遍,规规矩矩地请到了上席,上面披着一块陈年的红布(这或许是女人和孩子不能穿红衣服、戴红头巾的原因)。掌灯时分,男人开始在路边和家门口烧纸,路边的黄表纸是烧给孤魂野鬼的。敬完孤魂野鬼,小村才开始一个由来已久的庄严的仪式。此时,家家户户的门槛石前面,已经早早地码好了一堆黄表纸,黄表纸的前面还要摆一张八仙桌,八仙桌上面也已经早早地摆好了三碗饭、三双筷、三杯酒和三碗菜。一切都准备好了,一家之主会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,慢条斯理地烧纸。烧完纸之后还要磕头,磕头的顺序要按照辈分和年龄的大小,不能乱的。烧纸的时候,磕头的时候,四周寂无人声,抱在怀里的孩子,这时候往往都被奶睡了过去,或者就藏在房间里,不出来见人。七月半,这是牌楼人唯一一个不放鞭炮的节日,喧闹的鞭炮,会惊扰各路亡灵。
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候,烟熏火燎的小村并没有立即安静下来,七月半的糯米粑粑,在祖宗们尝过之后,孩子们可以尽情享用。牌楼人笃信,孩子们吃掉祖宗吃过的糯米粑粑,就能得到祖宗的庇佑,不生病,不招灾。在牌楼,所有的节日最终都归结为世俗,而对于孩子们来说,所有的节日,最终都归结到吃。
我小的时候,牌楼人丁兴旺,七月半热闹异常,除了要给亡灵烧纸、祭祀,主妇们还会趁机做一顿丰盛的晚饭。所谓的丰盛,自然也因家庭而异,不过,再吝啬的主妇也会杀一只鸡,给孩子们解解馋,给农忙中的大人补补身体。后来,大多数青壮年都去了外地,但七月半之前,他们忽然就回来了,像约好了似的。给孤魂野鬼烧纸,给先人烧纸,只要男人还在,女人和孩子就不能做这些事。这个习俗一直沿袭到了今天——清明、七月半、冬至、春节,这是四个非同寻常的日子,在外谋生的牌楼人,会在其中的某个日子,推开一扇扇紧锁的大门,踏进一座座杂草丛生的院子。
今天的牌楼,只有老人们还在坚守。老人们既是在坚守故土,也是在坚守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。习俗是血脉里流淌的路标,乡音无改,习俗永在。在牌楼,习俗既关系着生,也关系着死。
不知死,焉知生?然而在牌楼,却有人既知死又知生。我又要写到立春妈了。那时候的立春妈还没有全瞎,七月半,立春妈忽然撞到一个小人站在后门外的老井边上。立春妈看得真切,只见那可怜兮兮的小人赤着脚,绞着手,眼泪汪汪的,仿佛刚刚和大人走散了,一时不知何去何从……立春妈胆子大,她一面数落小人不该独自乱跑,一面又把原委说给了正在喝酒的老伴。老伴虽然不信却也在老井边烧了三刀黄表纸,老伴烧纸的时候,立春妈又念叨起了那个可怜兮兮的小人,羊角辫,红头绳,塌鼻子,嘴唇下面还有一粒黄豆大小的朱砂痣……这一番念叨让老伴呆若木鸡,立春妈看到的小人,居然是老伴已经溺亡四十年的亲妹子!四十年前的立春妈还蹒跚学步于云贵高原南部的某座大山里,由于语言上的双重障碍,嫁到牌楼的立春妈,基本上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。当大伙都下地干活的时候,空荡荡的小村就荡起了立春妈的山歌。立春妈的山歌如泣如诉,如丝如缕,祖祖辈辈的牌楼人都没有听过。
在这神奇的遭遇之后,立春妈便成了 “过阴的”。“过阴的”,通灵的人,俗称巫婆,尊称仙姑。方圆数里,许多人不知道谁是公社书记,但大家都知道牌楼的立春妈,是个神得不能再神的“过阴的”。“过阴”是个力气活,立春妈每天只“过”四次,下午“过”两次,晚上“过”两次,每次大约一个小时。立春妈“过阴”的房间常年拉着厚重的窗帘,进门,正面摆着一尊高大的神龛,神龛前陈设着一条长案,长案上燃着三炷蜡烛。烛光下,又浮出三口海碗,仔细看,一口海碗里翘着一只大公鸡,一口海碗里盛着一块大肥肉,另一口海碗里堆着满满的生腐。
“过阴”之前,立春妈已经在床上躺好了,床上笼罩着密不透风的深色的帐子。跪在地上的人按照立春妈的吩咐,先是在心里默默地念叨,然后是磕头,接着在长案前,烧三张黄表纸……正疑惑间,帐子里的立春妈突然变了声音,只听他(她)大呼小叫着,活脱脱是某个亡人的口吻。原来,此时的立春妈已经下了阴间,这是亡魂借了她的身。未亡人亦惊亦喜地跪在地上,磕头如捣蒜,终于忍不住大放悲声……一个小时左右,立春妈重新活了过来。复活的立春妈气若游丝,她不再说话,只从帐子上伸出一只枯槁的手,示意跪在地上的人关门出去。
“过阴”的时候,房间里不能有任何外人,因此除了当事人,没有人知道,立春妈究竟施了什么样的法术,让所谓的亡魂借了她的身?在日复一日的神话般的传说里,立春妈几乎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的化身。一年到头,她几乎歇不下来,十里八乡的,到处都有叫天天不应、叫地地不灵的人。
立春妈到底有多神?我并不知道,我懂事的时候,立春妈已经既老且瞎,几乎不再帮人“过阴”。那一年我撞了地煞,高烧,惊悸,母亲也曾去求过立春妈,立春妈只说自己有病在身,始终不肯答应。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,立春妈给自己定下过规矩,只过阴,不治病。
过阴,是假亡人之口,劝未亡之人,说到底也是治病,不过治的是心病。
立春妈过世的时候,我已经离开了小村。听家人说,立春妈过世前一个礼拜,滴水不沾,粒米不进。她整日卧在床上,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着无人能懂的梵音。她在安详的梵音里安详地离开了人世,脸上浮起了一丝久违的笑容。根据她的遗愿,家人没有立碑,她也是牌楼唯一一个有墓无碑的亡人。
立春妈过世之后,牌楼的一个时代也结束了,小村再无会“过阴”之人。大萍大婶学得一点皮毛,谁家的孩子夜里忽然发烧,不请自来的大萍大婶便会在孩子的床头放一碗清水,再在清水里立三根筷子,如果筷子居然齐扎扎地立住了,大萍大婶便面露喜色。主人自然要问,大萍大婶却又高深莫测。当然也有立不住的时候,大萍大婶便知难而退,原不想请医生的父母少不得又要连夜跑一趟破罡街。现如今,大萍大婶年逾古稀,再也不会自动上门,而头痛脑热的老人们又都不愿意去请大萍大婶。老人们已经习惯了小病小痛,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的小病小痛里,慢慢耗尽自己的余生。空巢中的大萍大婶想来是寂寞的,她竟信了“主”,每到周日,都要步行十几里,风雨无阻,到镇上的小教堂去做礼拜。大萍大婶晚年患有严重的糖尿病,但她很少吃药,也从不主动去看医生。
我问过一次大萍大婶,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魂?大萍大婶久久没有接话,我悻悻然,正要出门,大萍大婶终于开了口:“你问的是鬼啵?”
我急忙转身,忽见大萍大婶的眉毛突然一拧:“人若无情人是鬼,鬼若有情鬼亦人。”
石破天惊!我愣愣地看着大萍大婶。大萍大婶的眼里空荡荡的,像夕照下的荒凉的小村。
三
也是那一回,大萍大婶忽然敞开了心扉,破天荒地向我介绍了传说中的各种鬼。以下段落均来自大萍大婶的介绍,为了尽可能地保存原貌,我仅对部分方言和俗语进行了修改。
拘魂鬼。拘魂鬼的相貌和人一样,结伴出入,喜穿紫衣。它们随身携带着名册,上面详细注明了将死者的姓名和时间。拘魂鬼会按时到达将死者的身边,并呼唤将死者的名字,听到呼唤的人灵魂会出窍,拘魂鬼便将其魂魄捆向冥界。不是黑白无常吗?不是黑白无常。黑白无常,后面我再说。
针口饿鬼。这种鬼胃口大,但嗓子眼像针一样细,咽不下去东西,靠喝白水过日子。怪可怜的!
吃发鬼。这种鬼喜欢吃人的头发,尤其是婴儿的胎发,婴儿的胎发牌楼人从来不会随便乱丢。其次是黄花闺女的头发,老早以前,牌楼的姑娘们都要把剪下来的落发一把火烧掉。
投胎鬼。听名字就知道是赶着去投胎的鬼,这类鬼经常会托梦,告诉别人自己转世的地点和时间。投胎鬼很有时间观念,它们最忌耽误投胎的时间,所以,投胎鬼几乎一直在跑。
树中住鬼。这种鬼住在森林中,或者大树下,它们经常躲在树上制造灵异事件,让受惊的人喊它“树神”。这种鬼,要面子,像人。
食唾鬼。这种鬼饭量大,专门吃人的唾沫,所以喜欢吐痰的人容易招惹这种鬼。
黑无常。黑无常一张黑脸,身材高大,头上顶着帽子,手里拿着“索命钩”。听说要死的人和火焰低的人都能看到。这都是听说的,有没有人当真见到过?不知道。
白无常。和黑无常一样都是阴间的鬼使,只不过一个黑一个白。黑无常拿“索命钩”,白无常拿“哭丧棒”。还听说黑无常一脸凶相,白无常却是个“笑面虎”。也都是老辈人传的,不知道真假。
血糊鬼。血糊鬼都是女鬼,拎着一个血红色的布袋子,专门站在床边看妇女生孩子。妇女要是难产,就能看到血糊鬼。
大头鬼。这种鬼的头是一般人的三个大,头重,走路速度就慢。大头鬼一般不害人。
小儿鬼。小儿鬼就是小孩子,不超过十岁。好哭,喜欢晚上和黄昏时出来。小儿鬼有时会害人,它在前面游你在后面跟,很多小孩子不知道深浅,最后淹死了。
……
大萍大婶是个急性子,语音含混,语速较快。有几种流布甚广的鬼怪,比如吊死鬼和吸血鬼,大萍大婶的表述明显有误,这里不录,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去翻翻《搜神记》(著者:东晋史学家干宝)。《搜神记》集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之大成,篇幅短小,情节简单,极富浪漫主义色彩。
其实不光是中国,自古以来,世界各地就流传着和鬼有关的形形色色的传闻。最著名的鬼魂是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妻子安妮塔,她被斩首而亡。有人说可以看到她的无头鬼魂在伦敦塔的走廊上游荡。伦敦塔最爱闹鬼,它是英国处决著名囚犯的地方。闹鬼的名气在欧洲不输伦敦塔的,还有法国卢瓦尔省的萨克城堡。这座法式城堡的闹鬼纪录最早可以上溯至15世纪,人们在城堡外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现在被称为“绿女”的幽灵,这个名字来自她经常被看到穿着绿色的衣服。传说她的外表极为惊悚。她的脸上,应该长眼睛和鼻子的地方都是大孔洞,每天早晨,她都在大声呻吟。除此之外,美国、加拿大、挪威、新加坡、韩国、日本……都流传过一些和鬼有关的传闻,各种各样的灵异事件更是屡见不鲜、层出不穷。其中,美国的田纳西案(俗称“贝尔女巫事件”)轰动一时,它是迄今为止唯一一起官方承认的冤鬼索命致人死亡的案件。
究竟是谁第一个命名了“鬼”?在他的身上,究竟发生过怎样的魂飞魄散的事件?毫无疑问,他不仅是位神学家,而且还应该是一位足迹辽阔的布道者。而第一个写出“鬼”这个汉字的人,也必然不是仓颉。作为轩辕皇帝的史官,仓颉很有可能只是一个汉字的整理者。“鬼”这个字,只能来自于悲苦的民间。
是的,悲苦。大悲。大苦。这是“鬼”之所以为“鬼”的精神起源。因此,“鬼”只能来自于宗教,佛经中就详细记录了鬼的种类,人死后,六道轮回,其中一道便是“饿鬼”(六道:天道、人道、畜生道、阿修罗道、饿鬼道、地狱道)。我疑心,民间流传的各种鬼,最初的源头即是一批又一批田间地头的布道者。
鬼神说,其实是民间的一种变异的宗教,是化了妆的祝福,是苦难者的呻吟与哀鸣。《阅微草堂笔记》里的乡野怪谭、《聊斋志异》里的鬼狐花妖,一方面饱含底层民众的血泪控诉,另一方面则寄托着底层民众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。或许也正因为如此,愈是苦寒之地,愈多人敬仰天地神明,也愈多人相信天堂与地狱,相信前世与报应。
《奥义书》中说,人死后,身体回归地,汗毛回归草,头发回归树,血液和精液回归水,言语回归火,眼睛回归太阳,思想回归月亮,耳朵回归方位,气息回归风。这自然是对死亡的最哲学的解释,然而,当此时,这具寂灭的身体究竟在哪里,他是无所不在的“不在”,还是无所不在的“在”呢?我不明白其中的奥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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